清晨六点,老宅的厨房准时亮起灯光。晨光穿过雕花木窗,在青砖地面上投下菱格花纹,与灶膛里跃动的火光交织成暖色的网。奶奶的蓝布围裙被晨风掀起一角,在氤氲的蒸汽里轻轻摇晃,像一片永不褪色的旗帜。
我踮脚趴在八仙桌边,看奶奶将面粉筛成细雪。木案板上摆着三个粗瓷碗,分别盛着新碾的芝麻、桂花蜜和腌渍好的玫瑰酱。"囡囡记住,面皮要擀得中间厚四边薄。"奶奶的手掌在面团上轻轻推压,褶皱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的面粉,"就像做人要实在,但待客要周到。"灶台上方悬着的竹匾里,整齐码着去年晒干的粽叶,叶脉里还凝着端午的阳光。
那口铁锅比我年长三十岁,锅沿的搪瓷斑驳脱落,却始终锃亮如镜。逢年过节,锅铲与铁锅相击的脆响总会在巷子里荡开。腊月二十三祭灶,爷爷总要领着全家给铁锅系上红绸。他常说:"锅灶是家的心脏,烟火气里藏着祖祖辈辈的念想。"去年邻居王叔家遭火灾,奶奶连夜蒸了三十笼包子送去,铁锅烧得通红,蒸笼里的白汽漫过残破的院墙。
老碗橱最上层供着太爷爷留下的青花瓷盘,盘底"克勤克俭"四个字在油灯下泛着幽光。记得十岁那年打碎酱油瓶,我偷偷把碎片埋在石榴树下。奶奶扫院子时发现碎瓷,却从屋里取出个粗陶罐:"打碎东西要放在明处,藏着掖着容易扎着人。"她教我如何用糯米浆把陶片粘成笔筒,裂缝处开出一枝墨梅。
后院的井台旁,爷爷栽的忍冬藤攀过花墙,在梅雨季结出晶莹的露珠。每有乞丐叩门,奶奶总会盛碗热粥,搭两块玫瑰酥。她说饥肠辘辘的声音她听得懂,"你太奶奶逃荒那年,就是靠半块高粱饼活下来的"。去年台风过境,外地务工的老李借住我家厢房,临走时在门环上系了串晒干的红辣椒,说是老家驱邪的习俗。
立夏那天,奶奶从樟木箱底取出靛蓝土布,教我缝端午香囊。顶针在阳光下闪成银环,她絮絮说着旧事:太爷爷走镖时救过染疫的商队,曾祖母用嫁妆钱接济佃户,父亲在饥荒年月把口粮分给更瘦弱的学生。"针脚要密,心意要细。"她将晒干的艾草填入香囊,"老理儿像这草药香,闻着苦,护着人。"
前日收拾老屋,在梁柱缝隙发现个油纸包。褪色的家谱上记着道光年间的事,泛黄的宣纸间滑落张药方,字迹漫漶却依稀可辨:"黄连三钱,甘草五分,治世态炎凉"。窗外的海棠正在结果,青涩的果子挨挨挤挤压弯枝头。奶奶把药方重新包好放回原处,说等堂弟考上大学再添上新的一页。
厨房传来新米下锅的声响,二十年如一日的晨曲。蒸汽升腾中,我看见那些古老的训诫化作具体形态:是案板边缘被手掌磨出的凹痕,是井绳在石栏上勒出的沟壑,是年年补刷却愈发温润的门神画。铁锅依然在清晨歌唱,将星霜酿成醴酪,让祖辈的呼吸穿过时光,在我们的血脉里淙淙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