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无声流淌,夕阳的金粉撒满了大地。科学老师布置的生态瓶作业却如一片沉重云影,始终悬在我的心头迟迟未落。直到周日,才不得已攥着瓶子随父亲走向了那方池塘。
“一只小蝌蚪就够啦,或者哪怕一颗螺呢。”我小声嘀咕着。父亲却充耳不闻,目光如钩子般牢牢钉在池面上,池水仿佛将他的专注都吸了去。忽然我瞥见一个小黑点,“蝌蚪!”话音未落,父亲已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。他猛地弓下身,膝盖几乎贴到泥土,手臂悬在池水上方,屏息凝神地轻轻一捞——水花微溅处,却只见蝌蚪尾巴一摆,溜进了更深的水影里。
父亲毫不气馁,重将瓶子灌满池水,沉入水面之下,屏息以待。只见那小生灵慢慢游近,谨慎地探头探脑,终于摆尾游入瓶中——父亲瞬间果断按下瓶口!瓶中的小蝌蚪如一片偶然坠落的叶子,被卷入了窄窄的水流漩涡中。我刚松口气,“等等,儿子,这还有小鱼呢!”父亲如获至宝的声音又拽住了我的脚步。
他眼神如探照灯般在水草石缝间反复巡睃,片刻只摸出几颗紧紧吸附在石头上的田螺。可父亲却觉得这远不足够,执意要再寻几样鲜活生命。忽然我听见一阵细微的拨水声,脱口一声“爸,小鱼!”——鱼儿仿佛受了惊吓,倏忽间便如烟消散,水面上只余下父亲姗姗来迟的急促脚步和空落的张望。
不久后,父亲却在另一头的水影深处,重新发现了那几尾受惊的小鱼。这次他果断换上了大脸盆,心想此物定能降伏滑溜的小鱼。趁鱼儿悠然游近岸边,“扑通”一声,盆口猛地罩下!待水波平复,盆底却空荡荡的,唯有几缕水草飘摇。
看着瓶中仅有的蝌蚪与田螺,我有些泄气:“爸,算了吧,鱼太精了!”父亲却立直腰身,目光灼灼:“作业要当真的做,做事更要当真的做,马虎不得!”他语气里的力量,如磐石稳稳压住了我心头浮起的退意。
片刻后,几条小鱼又悄然现身。父亲见状,迅疾将脸盆奋力一掷,瞬间截断了鱼群的退路;我则手忙脚乱将瓶子挡在小鱼后方。小鱼惊慌掉头之际,便不由自主顺着水流滑入瓶中——仿佛那水流是无形而不可抗拒的归途。父亲直起腰,脸上汗水如溪流般纵横蜿蜒,衣服也早已被塘水浸得透湿,紧紧贴在身上。他眼中却映着夕阳的光亮:“瞧,成了!只要认真对待,老天爷也肯来帮一把!”
回家路上,暮色四合,父亲湿透的衣衫在晚风里紧贴着脊背。他方才专注俯身于水光之上的身影,如一幅浸透了汗水的素描,深深拓印在我心中——原来人世上最深挚的功课,未必写在书本字里行间,却常显形于塘水映照的沉默身影里。
原来塘水不仅映照草木,也能映照灵魂的刻度。父亲弯下的腰身如一张拉满的弓,把“认真”二字射入我生命的靶心——那沉甸甸的专注,从此成为我度量浮生深浅的一把金尺:它告诉我,世上任何珍贵之物,皆需以俯身泥泞的耐心去靠近、以全神贯注的敬意去承接。